聲音既是轉瞬即逝的瞬間，也是深刻持久的印記。在這次訪談中，實驗音樂家劉芳一回顧自己踏入實驗音樂的旅程，從最初對非傳統聲音技法的接觸，到他與錄音、聲音創作與即興演奏之間不斷演變的關係。這次訪談分成兩個章節，上半段聚焦在芳一早期的專輯作品和探索，下半段探討芳一對於聲音和空間的思考和實踐。

當我開始接觸實驗音樂的時候，其實還蠻震撼的

記得最早接觸的其中一個經驗是我去聽藝術家張惠笙的演出，她使用非常強而有力的延伸唱法，是聲樂的一種延伸，在正統的技術以外。她所運用到人發聲的位置不是平常我們唱歌會用到的。在她發出聲音的那刻彷彿空氣凝結接著被她的聲音穿破，那時應該是相當震撼的想著原來人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啊...。聽她演出後，決定買了唱片回去聽了幾次，最初的震撼也漸漸轉為欣賞並產生更多對那些聲音的感受，也自己在網路上繼續去找一些類似的創作聽。

在持續接觸的同時，第一個想法是，我想要自己來做一點什麼。我買了一台比較便宜的合成器，KORG 的 Kaossilator。透過XY軸的控制介面，可以直接用觸碰的方式把音色庫裡的的聲音演奏出來。但是很快地，我感覺這台樂器與我的需要或是個性不大符合。

我自己真的開始做創作，是買了錄音機之後。有了錄音機，就會開始想要到處去錄。走到哪邊聽到有趣的聲音，就會把它錄起來。我曾把錄音機拿進浴室裡面作了一些錄音嘗試。我錄了兩軌，一軌是摩擦塑膠浴缸發出的聲音，另外一軌則是蓮蓬頭沖水的聲音。我在浴室裡面一邊錄，一邊用浴室內有的東西來製造聲音，蓮蓬頭、水桶、毛巾架等等，一邊實驗水又能在浴室中產生怎麼樣子的聲音變化。那當然在做的時候並不會那麼有計畫性的去進行。而是覺得既然要去製造一些聲音出來，那就讓它們有些變化。

有一些聲音被錄下來是基於事先的經驗，畢竟洗澡洗過那麼多次，對於水在浴室裡大概會有怎麼樣子的聲音還是會一點了解，比如，我大概知道水流到排水孔之後，它會有一個嗡嗡聲。之後我將這些錄音繼續發展成2015年發布的第二張專輯《浴室氣象學》。

小時候就一直很喜歡把錄音帶倒帶，聲音會變得有點奇怪

日常生活中，可以聽到許多類似合成器電子音色的聲音，像是有些鳥叫聲，或是電流設備發出來的嗡嗡聲。但是日常生活中，是聽不到類似倒帶倒轉的聲音的，因為它完全跟本來的聲學的物理運作狀態相反。

《浴室氣象學》第一首歌的製作過程中，我將整段錄音複製、再將複製的軌道倒轉，和原始的錄音重疊。這首歌最後面有一聲「咚」，那是在塑膠浴缸上的敲擊的聲音。在軟體上看它的波形是一個三角形，從一聲敲擊到它慢慢在空間中反射，產生殘響，再慢慢散掉。將這個聲音倒過來之後，會從沒有聲音慢慢出現一個低頻的聲音，很快就擴大到一個瞬間啪的收束消失，倒轉聲有時與原先聽起來會有很大的差別，會變成兩個完全不同的聲音。

在開始接觸到聲音創作之前，我更早接觸到視覺藝術的創作。讓形狀變成對稱的，將前後顛倒後變成一個對稱的狀態，或者是說疊合在一起。這是一個普遍的視覺經驗，那樣來想聲音的結構跟發展也是可行的。



我在錄音過程其實已經是即興創作

我從錄音的進行當下，就已經有意識的去決定說想要錄下什麼聲音。在作曲的時候，我也會選擇保留當初錄音時的即興過程，而不再去把它拆開，因為我即興演奏的當下是有意識的在聆聽和選擇。這也包括錄音這件事，同樣會有基於自己的一些美學脈絡所去做的決定。所以你在錄音的過程中，讓聲音變成什麼樣子，或者有哪些影響的因素，甚至包括說你在錄音的當下的感受，都是很多記錄當下的一些條件或是要素。

比較早先的時候，我很多的創作都是直接即興，用物件去製造一些聲音，或者是說可能就是聽到某些聲音，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我會大段地編輯，也用到很多平常可能會剛好聽到而錄下的聲音，習慣性的去蒐集材料，所以在做作品的時候，再從這些材料裡面去找，有哪一些可能是我需要會用到的。當然，我後來的創作中，也有一些在電腦裡面去進行更複雜的編曲。



我的錄音材料或許可以稱為是田野錄音，但是我也知道，田野錄音其實有另外一個不同的脈絡

人類學的或是生態紀錄的田野錄音會更重視錄音它的來源，以因應學術研究或是保存的需求。而在創作上強調聲音源自於什麼，或者是說，帶有什麼樣的聲音根源有關的連結，則關乎著你今天去做這個作品的時你的目的，或者你有意要去強調的原因。我創作的敘事裡，不需要完整的傳達聲音的來源訊息，我也會比較傾向，或者是我不那麼喜歡說記錄下來的這些聲音，被所謂的聲音來源這件事情綁住，對創作來說它可能會是某種限制。這也涉及到一個人的創作習慣，我自己平常很常在錄音，但必須坦白說，我檔案整理做得很差。經常我錄音完之後我不會特別去記錄聲音它的來源。

其實有時候過了很久，再去聽那個錄音，還是能稍微想得起來說那個聲音是什麼時候去錄的，可能是跟什麼事有關，也是我在做創作的時候，回頭翻材料，才會去想起這些錄音的時間和地點。



錄音是我未知的記憶，即使源頭的信息已被遺忘

具象音樂的創作者中，我比較欣賞Luc Ferrari。他代表性的作品叫做《近乎無》，聽起來就是一個法國的漁村的日常的聲音。你其實聽不太到他到底用具象音樂的手法做些什麼。但是對他來說具象音樂可以是這樣子，可以既同時保有聲音原來的脈絡，也可以把它單純當作聲音去欣賞。同樣的，如果今天有一個聲音被我放在作品裡面，有時候我會做一點調變，但也能同時保有它本來的狀態，因為這樣會更有趣。聽田野錄音的時候，聲音可以既是一個很明確對象發出的聲音，也可以單純去欣賞它作為聲音的變化。

去年我在高雄金馬賓館展出的作品《錄音是我未知的記憶》。策展人在邀請時，提到希望這件作品是比較關乎創作者自己的私人情感面向。他們希望像是寫給你愛的人的一封信。一般的策展單位比較不會給那麼直白的一個策展方向。我在家裡翻家庭相簿，看到小時候的照片，那些我跟媽媽去哪裡，或是跟我爸合照，但是我完全想不起來那些拍照的過程。看到這些照片，卻沒有對於照片的記憶。那些記憶我忘記了，卻留下了照片。我媽說，影像裡的小孩是我，我想就應該是我。有一個紀錄留在這邊，我看到了，所以我接受有這件事情。而我媽媽可能也幫我補充一些照片裡的相關資訊。

很多時候一段錄音會把記憶喚起，有時候卻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我覺得即使是這樣子也無所謂，因為它在我錄下來的時候，已有一個相關的源頭跟發生的過程。而我在創作的時候會重新建構這件事。記憶被檔案紀錄下來，被重新觀看、播放、聆聽，再補充或重新創造和紀錄，這個過程其實沒有根源也沒關係。





(Update: 2025-02-24)

︎ Fangyi Liu
Fangyi Liu lives in Kaohsiung. He focuses on freestyle musical and tonal improvisation. Additionally, he remixes and edits field recordings as demonstration works. Liu's work highlights two major points. The first is about the human voice. The act of pronouncing sounds from different races and cultures encompasses not only language but also pre-linguistic sounds, distortions, and language lapses. Even unestablished pronunciations can convey signals or context to listeners. The second point is about environmental sound or soundscapes. People are constantly surrounded by sounds from both living and nonliving things. His major projects address the issues of sensing and recognizing environmental sounds. Liu employs various materials and methods to explore these two topics.

He also created a Facebook group called Cochlea to introduce musicians from different fields to new audiences. He has organized several performances to promote new audio experiences.

︎ 劉芳一
現居高雄。他特別著迷於各式物件的聲學細節，並習慣於日常搜集聲音，進行即興演奏或聲音拼貼，構成意義含糊的敘事。其作品形式包括作曲、裝置和演出。現為“三半規管”及高雄實驗音樂團體“Beniyaben”成員，同時擔任高雄聲音聆聽推廣單位《耳蝸》的管理人與實驗音樂會《耳集》的策劃者。

劉芳一曾擔任《伊人》（2015）、《此岸：一個家族故事》（2020）、《宿舍》（2021）等影片的聲音設計，並參與演出TIDF《虛舟記》擴延電影配樂、台東美術館聲音藝術節、KLEX吉隆坡實驗電影錄像音樂節、台北藝術節、斯德哥爾摩藝穗節、另翼之聲：台灣當代噪音、即興、前衛音樂等活動。他的展覽經歷包括麻豆大地藝術季、金馬賓館、台灣雙年展等。